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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個人,掌控婆娑世界

所屬書籍: 西域列王紀

「德勇——」麴文泰嗚咽一聲,撲了過來,他想把王妃的屍體推到一邊,但兩人抱得太緊,竟掰不動。麴文泰只好抱著麴德勇的半邊身子,放聲痛哭。這是他一生最心愛的兒子,耗費了他無數的心血,也是整個王國未來的希望,如今,卻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躺在了他的懷中。麴文泰涕淚縱橫,滿頭的白髮不停地顫動,嗓子都嘶啞了。眾人不忍目睹,默默地垂淚。

「陛下,」朱貴走了過來,「陛下要節哀才是。」

「是我……是我親手殺了德勇……我殺了他!」麴文泰號啕痛哭,「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上天啊,你為何要這般懲罰我?我到底犯了什麼錯!」

「陛下,」朱貴卑躬屈膝地站在他身後,低聲道,「老奴知道。」

麴文泰一怔,正要回頭,朱貴臉上露出獰笑,手中突然多了一把短刀,閃電般刺進了麴文泰的後心,直沒刀柄。

「啊——」麴文泰大叫一聲,身子一傾,撲通倒地,後背還插著短刀。

「伴伴!」麴智盛忍不住驚呼。

玄奘這時早有防備,衝上去一把拖著麴文泰的胳膊,將他扯到了一邊。這時周圍的宿衛呼啦啦上前,保護好麴文泰,將朱貴團團包圍。無數的彎刀弓箭,月光下,映得朱貴臉上斑駁不定。

朱貴卻毫不在意,佝僂的身子慢慢挺直,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山嶽般的氣度。

「朱總管,原來貧僧一直高看你了。」玄奘苦笑著嘆道。

「哦?」朱貴笑了笑,「我也知道法師瞧出了我的秘密,可您為何高看我?」

「因為,我一直摸不准你的目標。」玄奘嘆氣,「貧僧以為,你如此高深的謀略,必定志在天下,目標應該是高昌的江山。沒想到你僅僅是要刺殺陛下。」

朱貴哈哈大笑:「法師,您的確高看我了。對我來說,快意天下,豈能比得上快意恩仇?」

「哦?」玄奘問,「那你跟陛下有什麼仇怨?」

朱貴嘲弄地望著他,伸手一指麴文泰:「你問問他。」

「朱貴——」麴文泰嘶聲大叫,「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本王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弒殺本王?」

「是啊!」麴智盛也慌亂地跑了過來,「伴伴,父王待你不薄,你怎麼能殺他呢?」

朱貴凝視著麴智盛,忽然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把麴智盛打糊塗了:「伴伴——」

「跪下!」朱貴大喝道。

麴智盛眨著眼睛,納悶地看著他。這番變化連麴文泰都看呆了,和玄奘對視了一眼,都有些不解。

「三王子,老奴讓你好好看看。」朱貴從懷中掏出一卷絲帛,慢慢地展開。那絲帛甚薄,從背面也能看清,上面似乎畫著一幅畫。

那絲帛看起來只是一卷,但越展越長,朱貴將一頭交給了麴智盛,另一頭遞到泥孰手中:「大設,麻煩您來展開。」

泥孰依言拿著絲帛的另一頭,和麴智盛合力展開,眾人才看清,上面竟然畫著十餘幅畫!

「伴伴,這……這是什麼?」麴智盛不解,「跟你殺我父王,有什麼關係?」

朱貴端詳著第一幅畫。這幅畫色彩鮮艷,畫工細膩,畫的是一座城池下的戰爭場面,手持彎刀頭纏白布的波斯戰士和面目扁平的突厥戰士正在攻打一座城池。畫面上屍山血海,狼煙滾滾,整個場面很是慘烈。

「三王子,想必你也知道,你母親是嚈噠的公主。」朱貴憐愛地看著麴智盛,講解道,「這座城池便是如今的吐火羅城,六十多年前,嚈噠人偉大的都城!我們嚈噠人是鮮卑族,祖祖輩輩生活在金山的大草原上。兩百年前,我們的祖先開始向西遷徙,他們滅亡了貴霜帝國,向西打敗了當世最為強大的波斯帝國和拜占庭帝國,向東打敗了天竺人。他們在阿姆河的兩岸建立了西域最強大的國家。然而,正如佛家說的造化無常,僅僅過了一百多年,嚈噠國勢衰微,在波斯和突厥一西一北的聯合夾擊下,終於滅亡了。族人們四散逃逸,我的家族是王宮的將軍,便保護著王室的血脈開始在西域顛沛流離,我和你母親就出生在逃亡的路上。」

麴智盛似懂非懂地看著,點了點頭。朱貴又指著第二幅畫,上面是個美麗的少女,騎著駿馬,帶著一群恓恓惶惶、艱難跋涉的旅人,賓士在草原與雪山之間。

「這……」麴文泰望著那幅畫,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這是貴娜呀!」

朱貴沒搭理他,溫和地瞧著麴智盛:「三王子,這便是你的母親。你母親是王室唯一的血脈,高貴的嚈噠公主,我比她大十歲,從小就陪伴著她。在我的眼中,她便如同我的親人。當我的家人一一戰死之時,他們給我留下的遺命,便是要求我保護公主,伺機復國。可是在我看來,復國有什麼打緊?那麼強大的國家,還不是說滅就滅了么?我最大的信念,就是要照顧好公主,讓她幸福快樂地度過今生,不再遭受滅國之痛,人生之苦。」

這個看法麴智盛極為贊同:「是啊,伴伴,當國王真沒什麼好的,還是找個相愛的人過完今生才要緊……」

他望了一眼龍霜月支,黯然神傷。

朱貴打斷他:「三王子,你聽我說。對於公主而言,她也並沒有復國的野心,我們在西域流浪,走過一個又一個國家,她似乎也喜歡上了這種生活。她說,將來她一定要走到最東方的大隋去看看,聽說那裡是絲綢的故鄉,美麗的瓷器像皎潔的月光。她喜歡漢人的笛子,她說那笛聲如同阿姆河上的波紋。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給一個會吹笛子的漢人。可是,那一年,我們來到了高昌,一切都變了。」

第三幅畫,是那個少女帶著她的族人來到了高昌城外。

麴智盛一一看過去,第四幅是那個少女和她的族人在街市上販賣羊毛,一名身穿黑色華貴漢服的年輕男子傾慕地凝視著她。麴智盛端詳了麴文泰一眼,篤定地點點頭:「這個是我父王。我知道,她嫁給了父王。」

玄奘也向麴文泰瞧去,果然,那華貴漢服的年輕男子與麴文泰頗為相似。麴文泰苦笑一下,疲憊地坐在地上,背靠著牆壁呼呼喘息。他身邊早就擁過來一群名醫,七手八腳地幫他療傷。

朱貴凝視著那幅畫,道:「麴文泰那時還很年輕,突厥王妃剛剛去世,他一見你母親,就驚為天人,發誓要娶她,可是你母親只想帶著自己的族人去往東方的大隋。於是麴文泰就告訴她,只要她願意嫁給他,他就在高昌國划出土地,供嚈噠人居住,並且庇護我們。高昌國一直是突厥的屬國,而我們卻受到突厥的追殺,你母親沒想到一個世子竟然有如此勇氣,敢於收留突厥的仇人。她一時感動,便答應了下來。」

其後的幾幅畫一一展現了這些過程,王宮裡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世子與公主互相依偎,極為甜美。

「是這樣啊,然後便有了我嘛。」麴智盛道,「而且父王說,他和母后感情也一直很好。」

「很好么?」朱貴眼睛裡冒出火焰,憎惡地盯著麴文泰,「當然很好了,麴文泰終於有了發泄之人,他當然認為很好了。婚後僅僅一年,麴文泰的嘴臉就暴露無遺,他這個人生性狂躁,卻喜好名譽,平日里做出溫文謙恭的表象,博得百姓的讚頌,時間久了,惡毒的天性無處發泄,便發泄到了你母親的身上!」

朱貴指著下一幅,畫的風格立時變了,陰森,冷郁,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里,潔白的婚床上,麴文泰滿臉猙獰,正揮動皮鞭,狠狠地抽打著公主。鮮血迸飛,美麗的軀體上鞭痕密布。這幅畫的畫功極為了得,氣氛營造極為真實,連人物最細膩的表情都展露無遺。

麴智盛看得不禁驚住了。眾人都向麴文泰瞧了過去,他剛挨了一刀,臉色慘白如紙,神情卻黯然無比,想來並不是朱貴胡說。

後面那幅則是個中年男子,正揮刀斬向自己的下身,鮮血淋漓,他的臉上露出無窮的痛楚。

「這個中年男子便是我。」朱貴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母親在宮中過得不快樂,便想去陪著她,盡量使她免於被虐待。但高昌國實行的是漢制,入宮男子需要凈身,於是我就閹割了自己。」

「伴伴!」麴智盛感動地看著這個從自己一出生就陪著自己的老太監,眼圈有些發紅,「你對我們母子的大恩,我真是……」

朱貴長嘆:「你母親是嚈噠唯一的公主,你便是嚈噠王室唯一的血脈,我從小看著你長大,與我的親人有什麼區別?」

「那你入宮後呢?」麴智盛急忙往後看。

後面的畫則更加殘酷,公主日復一日地遭受著無法言喻的虐待和凌辱。甚至有一次朱貴跪下磕頭,磕得頭破血流也無法阻止。麴文泰如同發瘋的惡魔一般,在外溫文爾雅,在家裡便喪失理智,用盡一切匪夷所思的手段向公主施暴。

玄奘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畫,他雖然距離遠,但結合朱貴的講解,卻也能感受到那種凄涼的痛苦。想起前幾日他對宇文王妃的虐待,玄奘才知道,他對妻子的暴虐竟是天性,數十年來以此為樂!

麴文泰獃獃地看著絲帛畫,蒼白的臉上淚水縱橫,羞愧地低下了頭。

麴智盛一邊看著畫,一邊身子顫抖,有些畫面實在過於血腥,讓他不忍再看。到了最後一幅,他不禁驚呆了,大聲叫道:「伴伴,我娘她……她竟然是自殺的?」

玄奘也吃了一驚,果然那最後一幅畫中,嚈噠公主滿臉絕望,揮刀割下了自己的頭顱!朱貴一手抱著還在襁褓中的嬰兒,一邊痛哭失聲。

「陛下!」玄奘忍不住對麴文泰有些惱怒。

麴文泰滿臉羞愧:「法師,弟子……」他哆嗦了半天,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哭道,「弟子也不知道,為何一回到家中,就變成了惡魔!」

「是!」朱貴忽然暴怒了起來,「來人,抬上來!」

眾人都有些詫異,隨後寢宮的院子外忽然響起沉重的腳步聲,眾人驚訝地回頭,只見十幾名太監合力抬著一具巨大的石棺,步履蹣跚地走了過來。玄奘更加震駭,朱貴設計今晚的一幕看來是煞費了苦心,竟然讓人把棺材都準備好了。

太監們把石棺放在了地上,一個個累得氣喘吁吁。

朱貴悲哀地望著他們:「眾位族人,今日局已了,命已終,咱們誰都走不了了。」

這時眾人才注意到,這些太監一個個高鼻深目,竟然都是嚈噠種。

一名太監笑了笑,從腰裡抽出一把彎刀,二話不說,朝著脖子一割,頓時動脈切斷,鮮血奔涌。他含笑將刀遞給了另一人,然後自己一頭栽倒在地,就此斃命。

另一名太監也是二話不說,揮刀自刎。隨後,短短的時間內,十幾名太監全部揮刀自殺,由始至終竟然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響,沒有人有過片刻猶豫!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從脊骨到脖頸冒出森森的冷氣。世上竟然有這種死士!

但同時眾人也好奇起來——那石棺里到底藏著什麼?竟讓這十餘名熱血死士以身相殉?

太監們死光後,朱貴臉上流著淚,上前掀開了棺蓋,麴智盛壯著膽子,走上前一看,頓時駭然色變,幾乎昏厥。

眾人全都好奇起來,這石棺內到底是什麼?

朱貴獰笑著,大踏步朝麴文泰走來。麴文泰一臉驚慌:「你……你要幹什麼?攔住他!攔住他!」

宿衛們用刀劍對準朱貴,但朱貴仍舊一步步走到麴文泰身前,直到刀劍刺入胸膛才停了下來。他怨毒地凝視著麴文泰:「陛下,想知道棺材裡的是什麼嗎?我可以告訴你,那裡頭,便是陪伴你數年,與你同床共枕,享盡魚水之歡的嚈噠王妃!」

「不可能!那不可能!」麴文泰早已經嚇呆了,語無倫次地嘶吼著,「她都死了二十年了!」

「她死了一百年,我也要將她的屍身保存下來!」朱貴放聲痛哭,「因為,我要讓她的冤屈,令天下人都看到!三王子,知道我為何要將你母親的屍身保存下來么?就是要讓你看看她身首分離的慘狀!這世上有誰能夠一刀斬斷自己的頭顱?你也見過殺人,人的頸部雖然脆弱,卻也堅韌無比,多少勇士和劊子手砍掉別人的頭顱,往往拼盡全力也得砍上兩刀。可你母親,她一刀就斬斷了自己的脖子!這要有多深的絕望,多深的怨恨?」

玄奘等人駭然色變,這時眾人才知道,那裡面竟然是嚈噠公主身首分離的屍體!

麴智盛目光獃滯,貼著石棺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從那一天開始,我就發誓,一定要報復!我一定要報復!」朱貴大哭,「她是公主啊!她是我們嚈噠人高貴的公主啊!可就這樣被一個賊坯活生生給折磨死了,你說,我該不該報仇?」

所有人都沉默無語,連宿衛們的刀劍也垂了下來。

「這個仇恨,我積累了二十年,籌謀了二十年,我苦心孤詣,默默積聚。」朱貴慢慢地訴說著,「麴文泰,我若要殺你,隨時隨地能將你斬於刀下;我若要你高昌滅亡,也不過揮手之間。」

麴文泰等所有高昌人都不禁打了個寒戰,誰也不否認朱貴的話。這些事如果他要干,真是太簡單了。哪怕不處於朱貴這種總管的高位,有嚈噠人做後盾,便是一個普通人籌謀二十年要做一件事,也會擁有毀天滅地的能量。

「那你為何不報復我?」麴文泰顫聲問。

「因為,」朱貴獰笑,「我要讓你嘗到天上地下最大的痛苦,讓你國破家亡,讓你眾叛親離,讓你斷子絕孫,還要讓你親手殺掉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然後讓你在痛苦與瘋狂中死去!」

「你這個魔鬼!魔鬼!」麴文泰嘶聲大叫。

朱貴對他的話置若罔聞,溫柔地望著麴智盛:「我是魔鬼嗎?若僅僅是魔鬼,那多好,這個仇我早就報了,也不用受這二十年的煎熬。可惜,我心中也有舍不下的愛,所以,我要做的事,就是天上地下最困難的一件事。一方面,要讓你嘗遍人世間的痛苦,一方面,我還要讓三王子一生幸福。讓他無憂無慮,隨性自在,幸福快樂地度過這一生。」

「伴伴,我……」麴智盛獃獃地望著他。

朱貴蹣跚地走過去,撫摸著他的頭髮,一臉慈愛:「三王子,我之所以要等上二十年,就是要讓你長大成人,能夠承受這世上的風雨啊!你天性恬淡,不貪財,不慕色,沒有王侯的野心,洒脫自在,無憂無慮。我原本以為,你會快樂地過完這輩子。哪知道……」他苦笑不已,「哪知道,你會愛上焉耆公主!」

麴智盛望了龍霜月支一眼,滿臉通紅:「伴伴,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對我的期望。」

「無妨。」朱貴揮了揮手,「愛了就愛了,你是男子漢,敢愛敢恨,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失望?但你這樣一來,可就給我出了個大難題。莫說焉耆高昌兩國世仇,單單龍霜月支是什麼角色,又豈會嫁給你?這些年,我愁白了一半的頭髮。」

麴智盛羞愧不已:「伴伴,大家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放屁!」朱貴勃然大怒,「你是我嚈噠人的王子,身份何等高貴,又豈是那區區焉耆公主配得上的?哼,你既然愛上她,那我就讓你得到她,三王子,只要你能夠幸福,老奴沒有什麼不能給你做的,也沒有什麼是做不成的!」

眾人面面相覷,這朱貴得了失心瘋吧?怎麼敢說出這種狂言?

龍霜月支卻悚然一驚:「你……你是在騙我!」

朱貴微笑起來:「公主,我自然是在騙你。」

兩人彷彿打啞謎一般的對話,讓眾人有些不解,瞧著龍霜月支臉上又驚又怒又羞的神情,納悶不已。

「這些年,三王子痴愛你,我一直沒有好辦法。正好,那日在伊吾,三王子得到了那隻大衛王瓶,傳說中能召喚魔鬼,許下三個心愿,於是我心中就有了主意。」朱貴凝視著麴智盛,微笑著,「三王子,那大衛王瓶我雖然搞不清到底是什麼東西,但我確定,其中並無魔鬼。當日你研究大衛王瓶,將鮮血滴入瓶中,冒出一股黑煙,魔鬼現身,你知道那是為何?」

麴智盛傻傻地搖頭。

「那是我故意設計的手段!」朱貴轉向玄奘,嘆道,「法師,您的確了得,竟然僅僅通過推論,便將我令魔鬼現身的手段分析得一清二楚。」他嘴唇緊閉,聲音卻清晰地傳入眾人耳中,「我的確會腹語,二十年前,我們嚈噠人流浪西域,我便是以表演幻術來養活族人,因而學得了這手腹語。」

玄奘仔細聽著,明知道是朱貴在表演腹語,但耳朵卻無法分辨出聲音的來源,禁不住嘖嘖稱奇:「這手奇術,比當初貧僧見過的法雅和尚,更是強上許多。」

朱貴笑了:「那黑煙也的確如法師所說,是來自天竺的香料,專門用來表演幻術。當初我在犍陀羅遇見一位天竺奇人,名叫那邏邇娑婆寐,此人是我見過的最神異的術士,從他那裡,我學到了這種控制煙霧的幻術,並用一百枚金幣,換了三兩香料。」

「你為何要設計出大衛王瓶魔鬼現身的假象?」玄奘問。

朱貴瞄了瞄龍霜月支:「當然是為了三王子。那時候,公主從伊吾回國,恰好路過高昌。我便暗中去見她,說大衛王瓶中魔鬼現身,三王子向魔鬼許願,要得到她。龍霜公主當時大笑,極為不屑。」

龍霜月支臉色鐵青,哼了一聲。

「於是,我便向她獻出一套藉助大衛王瓶,謀奪高昌的計劃。」朱貴笑眯眯地道,「我告訴她,我不但能幫你謀奪絲綢之路,還能幫你滅掉高昌。首先,你需要假裝受到大衛王瓶的蠱惑,迷失了神智,被麴智盛帶入王宮。如此一來,就能為焉耆提供口實,聚集起敵視高昌的國家,組成聯軍,壓到高昌城下。公主果然心動,這是她等待了多少年的機遇,如今就在眼前,她如何不肯?」

玄奘恍然大悟,對這個老太監又是欽佩,又是忌憚,由衷讚歎,道:「朱總管,你的智謀當真是天下無雙。當日我雖然猜到幫助龍霜公主的人是你,可我一直以為,你是因為三王子被她掌控在手中,受到脅迫,不得不幫她。貧僧萬萬沒有想到,整個計劃竟然是你想出來的。」

「沒辦法。」朱貴感慨道,「三王子既然想得到龍霜公主,若不改變他們之間那種天然的裂痕,又如何能讓他如願以償?當日,我告訴龍霜公主,一定要演得逼真,讓自己真正沉浸在愛上麴智盛的情感中。因為下一步計劃,就是對大衛王瓶第二次許願,我要在三國聯軍大軍壓境的危機下,讓高昌內部大亂,趁機除掉麴德勇和麴仁恕!屆時,麴文泰內外交困,高昌一舉可滅!龍霜公主一聽這個計劃,立刻就答應了。嘿嘿,不愧是西域鳳凰,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從赭石坡縱馬躍下。她躍入了老奴的圈套,也躍入了三王子的懷中。」

龍霜月支此時雖然萬念俱灰,但聽到這裡也不禁又羞又氣,自己自負智計無雙,縱橫捭闔於西域諸國,又如何能想到會被一個老太監給騙得如此之慘?

玄奘也哭笑不得,他一直以為和自己鬥來鬥去的對手是龍霜月支,哪能想到,這竟然是個連環套。老太監將龍霜月支推出來站在台前,自己卻在幕後掌控著一切。想起這些天驚心動魄的往事,玄奘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老太監,實在太可怖了。

「朱總管,」玄奘忍不住問,「你雖然讓龍霜公主主動來到了三王子的身邊,可公主明明是欺騙他的,又如何能與三王子真心相愛?」

朱貴笑了笑,溫和地凝視著麴智盛:「三王子是天上地下最好的人,他仁慈,和善,體貼,痴情,相貌又英俊,誰家姑娘會不喜歡?霜月支之所以不會愛上他,一者是因為兩國的矛盾,二者是因為她沒有見識到三王子的好。老奴所要做的,就是破除這些障礙,先讓他們在一起。哪怕開局是陰謀與欺騙,老奴相信,結局一定是痴愛與廝守。三王子的痴與愛能穿透一切,霜月支最終必定會被三王子感動,死心塌地地愛上他。您瞧,現在不就挺好嘛,霜月支已經愛上我家王子了。」

玄奘哭笑不得,這老太監,心思也忒深沉了。

「呸。」龍霜月支臉色漲紅,瞥了麴智盛一眼,「誰愛上他了?」

「沒有嗎?」朱貴笑眯眯地道,「公主,你掩飾雖深,卻瞞不過老奴的眼睛。當日三王子去井渠搭救玄奘法師,你為何發那麼大的火?」

「我……我是怕這傻子進了井渠,被王妃的流人幹掉!」龍霜月支大聲辯解著,「我計劃未成,還要靠他實現,怎麼能讓他死?」

「是嗎?」朱貴仍舊笑眯眯的,「你是知道老奴與王妃的關係的,你以為,若沒有十足的把握保護他的安全,老奴會讓他下井渠冒險嗎?」

龍霜月支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答。

「愛了就愛了,公主,何必掩飾?」朱貴滿意地望著她,「當日你痛打老奴,對三王子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那又豈是擔憂計劃失敗?今日你在天山的火焰熔爐,要陪著三王子一起跳下去。老奴雖然沒有親眼見到,卻也知道,倘若你還是那個冰冷高貴、高高在上的西域鳳凰,是絕不會被三王子逼到以身相殉的地步的。公主,愛便如那早春的草芽,哪怕你盯著它,也看不到它如何萌發。等你轉回身來再看,草原上已經野草萋萋了。」

龍霜月支又羞又氣,跺著腳,竟然無法反駁。眼波流轉中,瞟著麴智盛的眼神,就有些異樣了。泥孰獃獃地站在一旁,便連他這種粗人,也能看出來她的心思了。麴智盛卻仍在發傻,膽怯地偷瞟著龍霜月支,頗有些拿捏不定。

「年輕男女,本就是一團乾柴烈火,他們在人世間擦肩而過,是因為沒有點燃起心頭的那把火。」朱貴感慨,「昔日有高僧講法,能令頑石點頭。老奴雖然愚鈍,可苦心孤詣,滴水穿石,卻也能令鳳凰落入凡塵。三王子,老奴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人世間的愛,是容不得第三人的力量的。老奴為你破掉了兩國世仇的壁壘,為你擊碎了焉耆公主的驕傲,將你們撮合在一起,至於未來如何,還是要靠你自己的。佛祖的目光尚且看不穿這三千大世界,老奴所布的局,也只能到這個地步了!」

「伴伴,」麴智盛流著淚,「不管今生能不能與霜月支在一起,我將永遠感念你的恩德。」

「不必了!你是我嚈噠人最後的王子,只要你幸福,我就似乎能看到嚈噠人依然快樂。」朱貴意興闌珊,「老奴有兩大心愿,一是讓你幸福,一是讓麴文泰痛苦。你的幸福自己去追尋吧!至於他……」朱貴盯了麴文泰一眼,「我弄死了麴仁恕,弄死了麴德勇,可最終竟然沒讓高昌滅亡,著實遺憾。」

「是你?是你害了德勇!」麴文泰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大聲怒吼。

「當然是我,」朱貴冷冷地凝視著他,「我說過,我要讓你斷子絕孫,眾叛親離,國破家亡,要讓你嘗到世上最大的痛苦!」

麴文泰憤怒地瞪著他,眼眶都要瞪裂了,一絲絲的鮮血順著眼角淌了出來,形狀極其可怖。他背後插著短刀,那些醫生不敢拔出來,只簡單處理了傷口。但他傷勢太重,稍一激動,頓時傷口又崩裂了,後背鮮血奔涌。

朱貴看在眼裡,快意無比,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在這高昌王宮二十年,什麼事沒看在眼裡?麴德勇早就和王妃勾搭成奸,有心叛亂。王妃秘密蓄養流人,積蓄力量,難道我不知道嗎?我早就在麴德勇的中兵里安插下了無數耳目,將他的一舉一動都掌控在手中。可惜,他只掌握了一部分兵權,忌憚張雄,遲遲不敢叛亂。好,他不敢,那我就幫他一把!那一日,玄奘法師去了交河城,機會終於來了。我趁機請龍霜公主去見王妃,告訴她,只要玄奘法師在交河城出事,張雄和麴仁恕首當其衝,必定受到牽連!」

玄奘這時候真有些無語了,這個老太監實在是可畏可怖,一連串的計策風過無痕,月落無聲,不知不覺中,所有人都墜入了他的算計,連自己這個路人都逃不脫。這種智計比之謀僧法雅也不遑多讓,對細節控制的精密處,甚至猶有過之。

「果然,王妃心動,她一心一意要和麴德勇在一起,碰上這種良機,便趕往交河城,於眾目睽睽之下劫走了法師。」朱貴心滿意足,「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為了坐實張雄的罪狀,竟然借井渠脫身,張雄回來說法師被一陣怪風颳走,頓時惹得群起而攻之,順理成章地丟了兵權。麴德勇果然按捺不住,立刻發動叛亂。公主,」他笑容可掬地望著龍霜月支,「你看,我答應你的,一一實現了吧?」

龍霜月支哼了一聲,不做理會。

玄奘感慨:「貧僧曾經在長安的太常寺欣賞到一場宮廷歌舞,數百人翩翩起舞,配合默契,動作如行雲流水。太常寺的官員告訴貧僧,要排練這一場數百人的大型舞蹈,非半年不能成功。一場歌舞尚且如此,總管大人要藉助大衛王瓶的第二個心愿實現計劃,就必須先讓貧僧被擄,再讓大將軍失去兵權,隨後慫恿麴德勇叛亂,還要藉助叛亂,暗中刺殺麴仁恕,最後還要隨時置叛亂者於死地,讓麴德勇功敗垂成。這其中細微精密之處實在超乎想像,一個不慎恐怕就是滿盤皆輸,這又豈是龍霜公主這個外國人能控制的。原來此事從頭到尾都是你的計劃。」

「是啊!法師深知我的苦處。」朱貴也感慨萬端,「這場計劃我已經籌謀二十年,要實現它並無難度。其實最大的問題在於,時間上的銜接要恰到好處。」

聽著兩人的對答,麴文泰恍然大悟:「賊坯!原來仁恕也是你殺的!」

朱貴斜睨著他:「老賊,此時你才想明白嗎?哼,一來,殺他自然是為了報復你;二來,萬一我的計劃失敗,讓你遷怒於三王子,我如何護得他周全?哈哈,老賊,如今三王子已經是你高昌國唯一的繼承人了,哪怕你心裡恨得咬牙切齒,也得護住他的周全吧?」

麴文泰看了一眼麴智盛,臉色漲紅,卻作聲不得。

「罷了,原本我是要滅掉高昌國的,可惜事有蹊蹺,那大衛王瓶不知為何竟然又開始出現魔鬼,讓三國聯軍慘敗,我也功敗垂成。這樣也好,等你死後,三王子成了高昌王,我嚈噠人的血脈終於佔據了一方國土。甚好,甚好!」

他滿足無比,神情陶醉。麴文泰氣得死去活來,卻沒有辦法。

「總管大人,」玄奘問,「貧僧還有一事不解。」

「法師請講,」朱貴道,「今日我大獲成功,自然言無不盡。」

玄奘皺眉思考著:「第三次對王瓶許願,讓麴德勇復活,想來也是假象了。那麼,應該是當初麴德勇自殺所用的匕首有問題吧?」

「法師了得。」朱貴笑道,「麴德勇隨身所用的那把短刀,早已被我換過。那是我用上好的烏茲鋼所打造,做了些手腳,你看著刀刃足有六寸,但卻可以收縮,進入人體一寸深便會縮進刀柄。所以,後來王妃想拔出短刀自殺,我趕緊阻攔了下來。一旦拔出,雖然刀刃會彈出來,可那上面藥效不夠,王妃死不了啊,那豈非便露餡了么?」

「高明!一寸深自然不會穿透心臟,」玄奘點頭,「麴德勇當時卻倒地假死,是刀上塗抹有致人昏迷的藥物吧?」

「沒錯。」朱貴當即承認,「那種葯也是我當年從天竺弄來的,名稱我也不太清楚。它是南天竺的人用來狩獵大型野獸的毒藥,進入血液之後,便會讓人肌肉僵硬,進入假死狀態,同時摧毀人的神智。等到這人復甦後,便是個癲狂的廢物。」

「貧僧明白了。」玄奘點點頭,「你之所以假借大衛王瓶讓麴德勇復活,想來是要讓他在陛下的面前蘇醒。這時麴德勇神智失控,要傷害陛下,你才能讓陛下親手殺了他的兒子,給予他最大的痛苦。」

「法師真是明白老奴。」朱貴哈哈大笑,「今日的計劃不正是如此嗎?嗯,不錯,不錯,月朗風清夜,恩怨了斷時。老賊,趁著今晚的明月,咱們一起魂歸地府吧!」

「哼,做夢!」一直半躺著的麴文泰忽然在眾人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

朱貴愣了:「你……」

「還記得今日在城外戰場上么?」玄奘低聲嘆著氣,走了過來,「泥孰劈飛了你的短刀,貧僧撿起來送還給你。那時,貧僧便用插在麴德勇身上的短刀,換走了你身上的。」

朱貴驚呆了:「你是說……我刺殺麴老賊的短刀,是那把機關刀?」

「沒錯。」玄奘點點頭,「嚈噠人的鍛造技術當真天下無匹,麴德勇自殺後,貧僧雖然拿著那把短刀翻來覆去地看,竟然沒有瞧出裡面的機關。可是偶然中貧僧發現,你身上攜帶的短刀,為何與麴德勇的短刀一模一樣?貧僧從那時起,就懷疑這刀上大有文章。直到麴德勇復活,貧僧才斷定,那短刀,絕對沒有插進他的心臟。那麼,自然是刀上有問題了,這才發現了裡面的機關。」

朱貴徹底呆住了,似乎整個人都魂飛魄散,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二十年籌謀的復仇計劃,眼看就要完美實現,最後手刃仇人之時,卻被人換掉了刀子!

他獃獃地看著麴文泰,忽然暴怒:「老賊,我與你勢不兩立!」

說著,他虎吼一聲,朝麴文泰沖了過去。那些宿衛立刻舉起長矛護衛,朱貴慘笑一聲,也不躲避,整個身子撞在了長矛上,無數把長矛刺穿了他的身軀,朱貴卻毫不在意,眼睛裡噴出火焰,憤怒地瞪視著麴文泰。

麴文泰終於長出一口氣,眼見這個潛伏在自己身邊二十多年的大仇敵終於就要死了,忍不住雙手揮舞,歇斯底里地狂笑:「死吧!看看是誰先死!賊坯,想害本王?本王有神佛保佑!有法師保護!又豈是你這種小人能暗害的?哈哈哈,功虧一簣了吧?你這閹人,等你死後,本王要將你大卸八塊,扔到荒郊喂狗!」

朱貴身子釘在長矛上,滿臉悲哀,眼淚與鮮血順著臉頰流淌,看著仇人得意興奮的樣子,他口中嗬嗬有聲,卻說不出話來。

麴文泰正高興,忽然一跤跌倒,周圍的宿衛急忙攙扶,但他的兩條腿卻完全不受控制,僵硬、扭曲。

麴文泰大駭:「腿!本王的腿……怎的不聽使喚了?法師!法師!」

玄奘急忙走到他身邊,伸手一摸,頓時心裡一沉,麴文泰的兩條腿肌肉僵硬冰涼,摸著就像是死去已久的屍體!

玄奘霍然回頭,望著朱貴:「那刀刃上的毒素如何清除?」

朱貴這時也明白了,一邊笑,一邊咳,咳出了大團大團的鮮血:「必……必須……以烈火燒灼……」

玄奘頓足長嘆:「陛下,是貧僧害了你啊!貧僧只是以烈酒擦拭了刀刃,未曾以烈火燒灼。那……那上面殘留的毒素,想必已經侵害了陛下的雙腿!」

麴文泰驚呆了。

朱貴放聲大笑,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汩汩流淌,他笑得血淚橫流,慢慢地,笑聲微弱了下來。就在生命的最後,他側頭望著驚呆在一旁的麴智盛,喃喃道:「命運……竟……如此動人!」

頭一歪,就此死去。身子釘在長矛上,臉上兀自帶著滿足的笑容。

無憂書城 > 懸疑推理小說 > 西域列王紀 > 第十八章 一個人,掌控婆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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